左起:张培龙李松山
量山:开封之诗(4首)
繁塔的雏雀
它抚的不是古琴,
唱的也非梵音。
在六角的佛塔上跳跃,私语
望着我们
保持相似的好奇。
菩萨把自己,
慢慢筑入天空。
在一块砖中,它的发声
比乐妓微弱,
也比僧侣执着;
当然,它的绒毛比炮弹壳柔软得多。
现在,塔前的泡桐凝结紫色的舍利。
它把想要说的话,
全部告诉了她一一
.3.29
非凡
往右的方向正是大梁路
仅仅依靠路牌就完成了一次非凡想象
由于身份悬殊,我不可能与赵佶有交集
除非瘦金体划痕的虫鱼花鸟
"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"
你的声音从舟楫传来
汴河水不断从月亮的水车流泻
对岸的小夫妻依旧活在前朝
每当有游船驶过,他们就作揖、挥手
我不止一次想象他们的孩子
作为一种道具
我们模拟了酒肆,城郭,桥梁,形形色色的人
一个人的王座在菊花的玻璃杯里沉浮
而在花色客栈,小鸟像会飞的钥匙
隐于树冠
☆"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。"出自张岱《湖心亭看雪》。
.11.5
给seaice
你指给我看龙头桑。
对于自由,汴河和多瑙河
给出的解释截然不同,
潘金莲与马林·索列斯库也给了"毒药"两种定义。
越是靠近宋朝,越是感慨市井:
皇帝活到现在
是悲剧;小人物或许"依旧在打听大海的下落"。
月亮和我们一起坐在乱石当中,听取
金戈铁马和货郎的拨浪鼓。
一瞬间,我们陷入沉默
集体成为清明上河图的一部分。
从一个出口到另外一个出口,
汴梁还是布加勒斯特?
望着我们中间的罗马尼亚人,
他走路稳健,情绪很少有大的波动,
仿佛黑海的潮汐,没有一丝的危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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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"大海的下落"句出自罗马尼亚诗人马林·索列斯库《毒药》。
滩涂
了解鱼的想法也就
理解了一首诗。
它死于滩涂。
在柳园口,
我们绕过一尾干枯的黄河鲤鱼,
进入更深的水域。
飘摇的芦苇偶尔露出她的脚踝,
我和你交换小小的沙漏,
变更河流的所有权。
而诡计得逞的孩子,
被大人救起,再次陷入
游戏的循环。
至于看不见的沉船,信赖
玩具的起重机,
它的引擎令渔村的桃花,
殷红得滴出血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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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培龙:历史语境下的个人化想象力——读量山开封诗四首
开封,地处中原腹地,黄河之滨,是河南久负盛名的一座古城。据说,开封迄今已有余年的建城史和建都史。在悠久的城市发展史中,北宋时期无疑是开封的“高光时刻”。陈寅恪曾说:“华夏民族之文化,历数千载之演进,而造极于赵宋之世。”行走在开封这样历史文化底蕴深厚的城市,不免让人心生敬意,恍惚有“一朝步入画卷,一日梦回千年”的穿越之感。
量山得自开封的四首诗,是致敬之作,既致敬开封,也致敬盛情相邀的中冰先生。走进开封,诗人就置身于传统、厚重的历史语境。
先看《非凡》一诗。“往右的方向正是大梁路/仅仅依靠路牌就完成了一次非凡想象”。开封,古称大梁,拥有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源。通过路牌“大梁路”,诗人开始了一次个人化的历史想象。“由于身份悬殊,我不可能与赵佶有交集/除非瘦金体划痕的虫鱼花鸟”,诗人想到了宋徽宗赵佶。诗人没有停留于普通游客的身份,把赵佶看作遥远、陌生的历史人物,而是把赵佶想象成同时代的人,与之形成对话,由于身份悬殊,我不可能与皇帝有交集。作为皇帝,宋徽宗赵佶是失败的悲剧,但在书画艺术上确有极高的造诣。“除非瘦金体划痕的虫鱼花鸟”,借助艺术和想象,诗人和身为皇帝的赵佶产生了共情。
“你的声音从舟楫传来/汴河水不断从月亮的水车流泻”,“对岸的小夫妻依旧活在前朝/每当有游船驶过,他们就作揖、挥手”。诗人从对历史的想象回到现实中的清明上河园。清明上河园是开封有名的旅游景点,按照北宋著名画家张择端的传世之作《清明上河图》为蓝本建造而成。清明上河园是现代人对历史的一次模拟,园内各色各样的古装人物也成了商业演出的道具。因此,诗人会写到:“对岸的小夫妻依旧活在前朝/每当有游船驶过,他们就作揖、挥手/我不止一次想象他们的孩子/作为一种道具”,“我们模拟了酒肆,城郭,桥梁,形形色色的人”。“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",诗人在诗中引用了张岱的《湖心亭看雪》,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量山骨子里的古典情怀,风雅之致。那个传统的中国尽管令人向往,但毕竟是回不去了。量山用现代诗人的眼光对历史、当下做了一次审视。
如果说《非凡》一诗是古与今的交汇,那么《给seaice》一诗便是中与西的贯通。从潘金莲想到毒药,再从毒药想到罗马尼亚诗人马林·索列斯库的诗歌《毒药》,然后将潘金莲与马林·索列斯库进行大胆地并置。“对于自由,汴河和多瑙河/给出的解释截然不同,
潘金莲与马林·索列斯库也给了"毒药"两种定义。”潘金莲本身是一个生动、丰富的文学形象,我们会想到《水浒传》或者《金瓶梅》里那个泼辣狠毒、争风吃醋的荡妇形象。到了现代,潘金莲又似乎成了被侮辱被损害、值得同情的女性形象。且看马林·索列斯库的《毒药》一诗:
青草、山峦、河流和天空纷纷走进我的血液,此刻,我正等待着它们药性发作。
由于青草,我觉得全身开始葱笼。由于山峦,我的心充满了深渊和雾霭。由于河流,我的双足磨圆了路上的每一颗石子,依然在打听大海的下落。我感到自己仿佛变得蔚蓝,变得无边无际,眼睛和指尖上栖息着无数的星辰
同样是“毒药”,潘金莲与马林·索列斯库也给出两种定义。“对于自由,汴河和多瑙河/给出的解释截然不同”,不同的词义、历史文化语境并置在一起,产生了碰撞、张力。
“越是靠近宋朝,越是感慨市井”。随着商品经济发展,宋代市井文化的兴起,而清明上河园反映的正是这种生动、富有朝气的市井文化。“皇帝活到现在/是悲剧;小人物或许‘依旧在打听大海的下落’。”诗人从个体的历史感慨出发,对皇帝和小人物所代表的不同阶层展开有意味的批判思考。“月亮和我们一起坐在乱石当中,听取/金戈铁马和货郎的拨浪鼓。/一瞬间,我们陷入沉默/集体成为清明上河图的一部分。”在对历史的想象中,我们陷入一致的沉默,似乎也成为历史的一部分。“从一个出口到另外一个出口,汴梁还是布加勒斯特?”从历史到当下,从中国到罗马尼亚,诗人在一首诗中实现了时间、空间大开大合的转换。
作为有辨识度的诗人,量山拥有个人的话语修辞方式。量山善于借助个人化的想象力把本不相关连的人、事、物、景组合在一起,“这种尝试,很像装置艺术:散漫、无主题、多元而醒目。”(海因:《诗歌创作的身份认证体系》)“了解鱼的想法也就/理解了一首诗。”初读量山的《滩涂》,读者似乎也走进一片滩涂。在柳园口,你可以看到“一尾干枯的黄河鲤鱼、飘摇的芦苇、小小的沙漏、河流、孩子、大人、沉船、玩具的起重机、渔村的桃花”等一些貌似不相关的碎片。这些碎片经过诗人精心地编排构成了一首深度隐喻的诗。至于具体隐喻什么,读者尽可以去想象、补充。“了解鱼的想法也就/理解了一首诗。”一尾干枯的黄河鲤鱼在量山的诗里变腐朽为神奇,似乎成为个体的生命象征。“进入更深的水域”、“看不见的沉船”,联系到柳园口、黄河多灾多难的历史背景,我们在诗人营造的情感氛围中也似乎走进了一片历史的滩涂,想要挣脱而不得。
“它抚的不是古琴,/唱的也非梵音。/在六角的佛塔上跳跃,私语/望着我们/保持相似的好奇。通过繁塔的雏雀,量山找到了进入历史内部的钥匙。“菩萨把自己,慢慢筑入天空。”。诗人在这里将雏雀直接与菩萨进行叠合,成为“一种在一刹那间表现出来的理论和情感的复合体”,即庞德所说的意象。“在一块砖中,它的发声/比乐妓微弱,也比僧侣执着。”雏雀象征着某种柔性、坚韧的力量,譬如宗教、文化等等。“当然,它的绒毛比炮弹壳柔软得多。”繁塔位于古城开封东南古繁台,建于北宋开宝七年(年)。据说,在抗日战争中,繁塔经受了战火的洗礼,如今塔身内还存有一颗日军的炸弹。繁塔能保存下来,似乎受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庇佑。“现在,塔前的泡桐凝结紫色的舍利。/它把想要说的话,/全部告诉了她——”。诗人再次发挥想象力,通过暗喻、移情的修辞,说出了诗人想要说出的话。
读量山的开封诗四首,我想到了已故诗评家陈超提出的一个诗学概念:个人化历史想象力。他指出:个人化历史想象力,约略指诗人从个体的主体性出发,以独立的精神姿态和个人的话语修辞方式,去处理具体的生存、历史、文化、语言和个体生命中的问题,使我们的诗歌能在文学话语与历史话语,个人化的形式探索与宽广的人文关怀之间,建立起一种更富于异质包容力的、彼此激发的能动关系。”在开封这座城市的历史语境下,诗人量山以自己个人化的想象力和话语修辞方式,观照历史和当下,让诗歌有了人性的光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