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双城的创伤“留守儿童采访:
苗苗去世之后,她仍然是表弟在内心里“唯一可以对话的人”。“你现在心里痛苦的时候呢?”“忍气吞声。”苗苗的表弟上五年级。我问那位六年级的班主任:“你有什么心里话跟谁说?”大概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,他愣了一下:“不说。”“那你碰到难受的事怎么办呢?”“忍着。”他的答案和小孩一样。同性恋:
我问张北川:“我们的社会为什么不接纳同性恋者?”他说:“因为我们的性文化里,把生育当作性的目的,把无知当纯洁,把愚昧当德行,把偏见当原则。”我问:“有一些东西对同性恋者来说比生命还要重要么?”“对。”“是什么?”“爱情、自由,公开表达自己身份的空气、空间。”“假如不能提供呢?”“不能够提供,这种压制,这种痛苦、绝望就会一直持续下去,就成为社会的一个永远解决不了的痼疾。”家暴:
人是一样的,对幸福的愿望一样,对自身完整的需要一样,只是她生在这儿,这么活着,我来到那儿,那么活着,都是偶然。万物流变,千百万年,谁都是一小粒,嵌在世界的秩序当中,采访是什么?采访是生命间的往来,认识自己越深,认识他人越深,反之亦然。做完《双城的创伤》后,我有一个感觉,家庭是最小的社会单元,门吱呀一声关上后,在这里人们如何相待,多少决定了一个社会的基本面目。全世界都存在难以根除的家庭暴力,没有任何婚姻制度可以承诺给人幸福,但应该有制度使人可以避免极端的不幸。人性里从来不会只有恶或善,但是恶得不到抑制,就会吞吃别人的恐惧长大,尖牙啃咬着他们身体里的善,和着一口一口的酒咽下去。最后一夜,“血红的眼睛”睁开,人的脸也许在背后挣扎闪了一下,没有来得及尖叫,就在黑色的漩涡里沉下去了,暴力一瞬间反噬其身。奇怪的是,那一小会儿闭上眼的沉浸里,我想起的却是自己早已经忘了的事,中学时有天中午上学路上,那个小混混喝了酒,从身后把我扑倒了,磕在街边的路沿上,我爬不起来,被一个烂醉的人压着,是死一样的分量。旁边人嬉笑着把他拉扯起来,我起来边哭边走,都没有去拍牛仔服上的土。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这件事,最难受的不是头上和胳膊上的擦伤,也不是愤怒和委屈,是自憎的感觉——厄运中的人多有一种对自己的怨憎,认为是自我的某种残破才招致了某种命运。“他人经受的,我必经受。”采访郝劲松郝劲松打赢铁路发票的官司后,很多人以为他会和铁路结下梁子。但后来他乘车时,乘务长认出了他,亲自端来饭菜,问他:“发票您现在要还是吃完我再给您送过来?”“你靠什么赢得尊重?”我问。“靠我为自己权利所作的斗争。”郝劲松说,“权利是用来伸张的,否则权利就只是一张纸。”在这个世界上,没有一劳永逸的答案,也没有完美的世界图式。认为一个人、一个概念、一次诉讼就可以彻底解决现实问题,如果不是无知,就是智力上的懒惰。采访郝劲松时,我问过他:“你以谁的名义在诉讼?”“公民。”“公民和普通百姓的概念区别是什么?”“能独立地表达自己的观点,却不傲慢,对*治表示服从,却不卑躬屈膝。能积极地参与国家的*策,看到弱者知道同情,看到邪恶知道愤怒,我认为他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公民。”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之中
这期节目让我不敢轻易再对任何事情直接发表评论。“保持对不同论述的警惕,才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。探寻就是要不断相信、不断怀疑、不断幻灭、不断摧毁、不断重建,为的只是避免成为偏见的附庸。或者说,煽动各种偏见的互殴,从而取得平衡,这是我所理解的‘探寻’。”
“要疑问,不要质问。”
“记者提供的是事实,不是情绪。”
《凤凰周刊》主编师永刚是我的朋友,说起这事含蓄地提醒我:“新闻记者有责任去记录持任何一种观点的人,评判是观看者自己的事。”我转着手里杯子笑而不语,心想,各有各趣味。
很多人都会奇怪,为什么那么多这样的人居然会接受电视采访,“60分钟”的记者华莱士说过一句话:“因为所有你认为的坏蛋在心里都不认为自己错了。”
他说:“宽容的基础是理解,你理解吗?”后来我做节目,常想起这句“你理解吗”,才明白他的用意——宽容不是道德,而是认识。唯有深刻地认识事物,才能对人和世界的复杂性有了解和体谅,才有不轻易责难和赞美的思维习惯。
他写了句奇怪的话——“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极端认真的蠢人。”红灯又闪一下,补了一句:“当然不是指你。”
我说指什么。
他说:“比如一个母亲,孩子生病,她天天祈祷,但是还是去世了,这不是愚昧么?”
我说:“这是爱。”
他说:“爱和善是能力,而不是情感。”
采访卢安克(在广西小山村支教10多年的德国人)
我们在路上多见到醉汉,卢安克说他曾经反感这里的人总是喝酒,后来他理解这些成年人,跟打打杀杀的孩子一样,“情感得不到发挥,生活不允许,如果太清醒,太难受了。”
在采访他的时候,他说过:“如果想改变中国的现状,然后带着这个目的,做我做的事情,那我不用做了。幸好我不是这样的,我不想改变,我没有这个压力。”
我当时一惊,担心他坠入虚无:“如果不是为了改变,那我们做什么?”
“当然会发生改变,改变自会发生,但这不是我的目的,也不是我的责任,不是压在我肩膀上的。”
我问:“你原来也有过那种着急的要改变的状态,怎么就变了,就不那样了?”
“慢慢理解为什么是这个样子,理解了就觉得当然是这样了。”
“你对现实完全没有愤怒?”
“没有。”
“你知道还会有一种危险是,当我们彻底地理解了现实的合理性,很多人就放弃了。”这是我的困惑。
“那可能还是因为想到自己要改变,所以没办法了,碰到障碍了,就放弃了。我也改变不了,但也不用改变,它还是会变。”
“那我们做什么呢?”
“把自己的事情做好。”
他写过:“我最害怕的是崇拜者,因为崇拜基于的往往是幻想。崇拜最终的结果也只能是失望。”
当年我们采访的六年级学生,现在一半上了初三,一半去了外地打工,打工的孩子往往会加入帮派,卢安克说这是一种归属的需要。他在信中提到一个在非洲塞拉利昂参加内战的十二岁小孩,杀了很多人,为了避免受不了的感觉,他天天吸*。后来这个孩子在联合国的会议上解释:“我们加入部队的原因是,我们找不到可以吃的,失去了自己的家,但同时盼望着安全,盼望着自己属于什么,在这个所有归属都垮下来的时代。”
他说这跟留守儿童的情况是相似的,只不过极端得多,夸张得多,“中国的社会没有那样的背景情况,但中国的留守儿童将来也会成为一个失去控制的因素,除非我们能给他们带来归属感。”这也是当下的中国人最强烈的感受。
这样一个快速变化的时期,传统的家族、集体断了,新的又没有建立起来,空虚只会导致消费和破坏,只有当人们能感到创建自己世界的满足,不会与别人去比较,不会因为钱,因为外界的压力感到被抛弃,这才是真正的归属。
人类大部分的苦都是因为期待的存在。其实,在人生中不存在任何必须的事情,只存在不必要的期待。没有任何期待和面子的人生是最美好和自由的,因为这样,人才能听到自己的心。”
药家鑫事件:
王开岭是我的同事,他说过:“把一个人送回到他的生活位置和肇事起点,才能了解和理解,只有不把这个人孤立和开除出去,才能看清这个事件对时代生活的意义。”他还说了一句我印象很深的话:“做新闻,就是和这个时代的疾病打交道,我们都是时代的患者,采访在很大程度是病友之间的相互探问。
“没人跟你过不去,是生活本身矛盾密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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